能靠画漫画养活自己甚至实现财富自由的人只是凤毛麟角,大部分基层动漫作者仍然面临生存问题。
很多动漫从业者自称“画手”,因为他们只负责漫画的线稿、上色、排版等工作。AI技术的应用,将加剧金字塔底的就业危机。
各种娱乐形式在争夺用户的注意力和时间,漫画行业的市场环境和消费生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国内已经很难出现像漫威宇宙、《海贼王》《龙珠》这样量级的国民级漫画。
就像网文作者自称“写手”一样,动漫行业也有很多人称呼自己为“画手”,他们只负责漫画的线稿、上色、排版等工作。去年,一家漫画媒体根据招聘网站的信息统计了漫画画手的薪酬情况:平均工资5600元左右。
AI来了,这个绝对称不上稳定和丰厚的饭碗,也开始变得岌岌可危。
在漫画行业干了20年的漫友文化(以下简称“漫友”)CEO赖春晖发现,他认识的一些游戏公司老板已经开始裁掉部分原画师,用AI取代。几年前,游戏产业还在用令人难以拒绝的高薪挖动漫行业的墙角,但如今,“画手”们原本就不好过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变得更艰难了。
这很残酷,但AI的性价比确实比人力更高。
“走创作这条路太难、太苦、太累,能冒头的只是凤毛麟角,大多数人基本养活不了自己。”赖春晖告诉雪豹财经社,中国原创漫画发展了20年,如何养活自己,始终是创作者面临的首要难题。
他目睹过《漫友》的前辈们四处搜罗原创作者时的情形:找了一个又一个地下室,很多人在小小的房间里创作,地上是吃剩的垃圾,房间弥漫着潮湿和方便面的味道。有一位在北京生活的漫画家,因为吃不饱肚子,尽量不去运动,这样才能有多一点体力画漫画。
他也见证过金字塔尖的漫画家在成名前的挣扎:“半小时漫画”系列的作者陈磊和《镖人》作者许先哲,都是坐了多年冷板凳,靠其他工作谋生,才能养活漫画这个“副业”。
2022年,B站上线一部名为《漫画一生》的纪录片,描述了不少漫画家的困境。一位女漫画家的工作照被当作视频推广封面:她坐在一间没有任何装修的水泥屋里,头顶上方挂着凌乱的电线,正对着电脑创作。
视频下有人评论:我以为《漫友》和《知音》是中国漫画的开始,没想到居然是巅峰。
创办于1997年的动漫杂志《漫友》,曾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。这本杂志背后的公司——漫友文化,则被誉为中国动漫界的“黄埔军校”和“造星工厂”,发掘了上千位漫画家。
从小就是动漫发烧友的赖春晖于2004年加入漫友。此后近20年,他见证了一批批本土漫画家的崛起,也目送很多曾经满怀热情和理想的创作者黯然离场、转行。
赖春晖加入漫友时,国内原创漫画刚刚起步,漫画杂志的稿费是创作者为数不多的收入来源。几十页的杂志,一页稿费200~400元不等。作为当时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漫画杂志,《漫友》的上刊竞争尤其激烈,全国各地的投稿像雪片一样飞来。
能在杂志刊登,意味着有稿费入账。一旦读者群体反响好,连载作品还可以出书,获得版税。即使赚不了太多钱,也基本能养活自己和团队。
但全国有那么多喜欢画漫画、想成为漫画家的人,能在杂志上刊、甚至集结成册的只是很小一部分,更多人无法靠画漫画实现温饱。
2014年前后,热钱的涌入,让部分漫画作者短暂地体验了一把“赚快钱”的滋味。当时,为了争夺漫画作者和IP资源,互联网平台开出了1000~2000元一页的天价稿酬。长期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漫画创作者们,几乎没有人能抵御这样的诱惑。
但热钱带来的美梦很短暂。
由于IP衍生开发困难,看不到变现希望,资本很快退潮。泡沫破裂后,平台停止补贴,天价稿费不再,订阅分成成为更主流的商业模式。然而,在网络连载漫画,能获得订阅收入的仍然只有行业头部作者,大量处于金字塔底的创作者依旧是“为爱发电”。
如今,AI的逐渐渗透,让画手们面临更严峻的职业危机。
但在赖春晖看来,这未必是个坏消息,因为“人的创意机器是永远取代不了的”,有创意的人总能跑出来。比如从未受过正统美术训练的许先哲以26岁“高龄”转行,凭借《镖人》一鸣惊人。AI可以完成大量基础性的工作,对于真正能够自主创作的漫画作者来说,掌握这门工具意味着更大的创作自由。
从漫画编辑到漫友CEO,见证了中国漫画发展20年的赖春晖,向雪豹财经社分享了他对这个行业的理解和感悟。
以下是雪豹财经社与赖春晖的对话节选(经编辑):
雪豹财经社:现在行业里能够通过漫画养活自己的人还是很少吗?
赖春晖:我觉得是比较少的,把画漫画作为一个职业的话,很不现实。如果我是家长,我也不愿意让我的小孩去学画漫画。作为一个爱好没问题,但作为一个职业的话,真的是挺难的。
雪豹财经社:除了头部的一些漫画家外,腰部作者有哪些收入来源?
赖春晖:主要是代加工。比如有的出版社直接找到普通工作室或画手接单,大家商量好一本书多少钱,代加工一方没有版税和署名权,只有稿费,还是比较低的稿费。
雪豹财经社:漫画平台之间抢作者的情况严重吗?
赖春晖:像许先哲、陈磊、夏达这样的知名漫画家,基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,他们的很多版权都被不同的平台瓜分完了。但一些新涌现的作者,各个平台还是会抢的,只是这几年冒出来的新作者不是很多。
雪豹财经社:作家、编剧能不能培养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,你认为漫画家能够培养吗?
赖春晖:创造性的行业很依赖天赋和个人特质,一个漫画家能够跑出来还是要靠天时地利人和。能培养的是工匠,是那些习得性的技能,但AI出现以后,这样的人未来是不值钱的。
雪豹财经社:现在国内的漫画家科班出身的人多吗?
赖春晖:大部分不是所谓的科班,因为科班出身的人都去从事更赚钱的行当了,比如游戏、广告设计、商业设计。我能赚更多的钱,为什么要画漫画呢?
雪豹财经社:2014年左右,很多热钱涌入二次元产业,当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投资机构盯上这块蛋糕?
赖春晖:二次元是面向年轻人的,而且二次元的用户从小到大会一直消费一些漫画IP。当时很多人认为这个产业很有成长空间,这些IP也非常有价值。很多人和公司会拿日本和美国的漫画公司举例,立志要做中国漫威或吉卜力。现在回过头想想,真的有些不现实。
雪豹财经社:为什么不现实?
赖春晖:美国和日本漫画萌芽和发展的时候,娱乐形式不像今天这么丰富,他们用漫长的时间培育一批批读者和漫画家。今天年轻人接受资讯的渠道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,娱乐渠道太多了:短视频、游戏、电视剧……有很多内容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和时间。市场环境和消费生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国内出现像《海贼王》《龙珠》漫威宇宙这样量级的国民级漫画非常之难,出现漫威、吉卜力这样汇聚世界级IP的公司也很难。
雪豹财经社:日本、美国等动漫大国有受到这些新娱乐形式的冲击吗?
赖春晖:当然也有。我十几年前去日本旅游,在地铁上、街上经常看到有人拿着厚厚的一本漫画,津津有味地阅读。但疫情前再去日本,我发现在公众场合阅读漫画的都是中年人和老年人,年轻人通常在看手机。在发达国家和地区,漫画读者的老龄化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趋势。
香港地区的情况也是如此。黄玉郎巅峰时期的一本漫画可以卖个几十万册,但现在香港漫画能销售几千册已经十分了不得,被称之为“千王之王”。
雪豹财经社:为什么国产漫画纸媒时代能够盈利,网络渠道反倒不行?
赖春晖:两者的投入悬殊。网络漫画的玩法是打造IP,他们一开始通过很高的稿费挖了很多作者,仅靠订阅和出版收入无法收回成本,必须做更高溢价的内容,比如拍电影、做游戏。但漫画领域相对小众,能够成为IP的作品凤毛麟角。
雪豹财经社:你身边有朋友在那次资本泡沫中栽跟头的吗?
赖春晖:当然有啊。当时网络平台开出的片酬,对很多漫画作者来说都是很难抵御的诱惑,很多人都跑去了网络平台。但网络平台对更新速度要求非常高,会要求作者周周连载,竞争最激烈的时候甚至要求日更。
但日更是很不现实的,一定程度上是拿质量换速度。读者不是傻子,如果都是粗制滥造的内容,有一天必然会离你而去。这样的竞争最终会损害原创者自己的口碑和作品的生命力。
当补贴取消后,平台跟作者大部分采取订阅分成的合作方式。这样以来,漫画作者之间的竞争更激烈了,不只要比拼速度,还要拼质量。质量如果跟不上,用户不买单,不买单创作者就没有收入,工作室维持不下去,最终只能转行去干别的。
而且很多人尝到了资本的甜头,过惯了“天价稿费”的舒服日子,再回到艰苦的创作中并不容易。
雪豹财经社:有在这一轮竞争中守住本心,坚持下来的作者吗?
赖春晖:有,像“半小时漫画”的作者陈磊。他以前还给《漫友》投过稿,但最终冒头是吃到了微信公众号的红利。2013年,他开了一个叫“混子曰”的微信公众号,用漫画形式将自己理解的历史表现出来。通过公众号积累了一部分粉丝后,陈磊将创作的“半小时漫画”系列结集成书出版,在历史科普领域一炮打响。
成名之前,陈磊是一名汽车设计师,很少出门,业余时间就躲在家里不停地画画、创作。如果不是他这么多年的积累和沉淀,可能就算等到风口也还是抓不住机遇。
雪豹财经社:国内动画和漫画完全是两个圈子,而且还很封闭,你认为两个圈子不相通的原因是什么?
赖春晖:没有共同的利益能够把他们扯到一起去。一方面,国内漫画作品能够动画化的机会非常少。如果动画化,动画公司一般会自己写脚本,很少找漫画行业的人代劳。另一方面,漫画作者即使有好的机遇让自己的作品变成动画,授权后也很少再去管它,对作品的后续开发不了解。
也有作者不当甩手掌柜,比如夏达、许先哲等。他们的作品知名度高、粉丝多,话语权大,对作品后续开发要求也非常高,在这种情况下,动画团队和漫画团队的联系自然而然就多起来了。
雪豹财经社:对漫画依旧有热爱的人有什么建议?如何在这个行业生存下来?
赖春晖:学会顺势而为,看整个市场的趋势,需要什么内容就去做什么内容,不能太理想化。